啼血千里——湘桂黔大撤退见闻

史海拾珠 2024-05-09 20:42:53

啼血千里 ——湘桂黔大撤退见闻

李梦秋

翻开日历,1995年3月1日这几个字赫然入目,我不觉油然想起旧事,50年前西南公路上的千里哀鸿,又历历在 目,声声在耳;悲昔日华夏之调零,哀少年同胞之天殇,顿 觉心怆神驰!

湘桂旧事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1939年9月至1941年12月,国民党军在长沙与日寇交战 三次,对峙两年多,双方都声称取得“三次大捷”,后来, 国民政府大概考虑到战争之严重性,把驻在衡阳的一部份空 军人员转移到桂林。这时,桂林除了原来的秧塘飞机场外, 又加紧修了二塘、李家村等共4个飞机场。

那年我仅13岁, 故乡衡阳每日遭受日机的狂轰滥炸,我家位于清湘门城门 边,日机第一次空袭就被夷为平地。为避战火,哥哥和母亲 迁居衡阳乡下,他们从造就和保护好我这根李家幼苗着想, 双目失明的母亲毅然决定,把我交给姐姐,趁着姐夫从衡阳 空军基地转移到桂林的机会,来到桂林瓦窑第四飞机制造厂 子弟学校读书。其时国民政府正大力提倡“航空救国”,开 办空军幼年学校,从社会上尤其是从空军人员子弟中,广招 幼童入学。入学幼童生活上一切全由国家负责,把这一大批 男娃娃从小学一直培养到高中以上文化,再训练成战斗机飞 行员。我的许多同学都考取了,遗憾的是,我因体检不过关 而落选。

1944年,航空委员会第九飞机修理厂招收第七期学 徒,高小刚毕业的我,便又以空军子弟身份,只身赴柳州投 考,结果被取录了。我便于51年前的3月1日,投身空军队 列。我们眼巴巴盼望的,是三年之后毕业,成为一个正牌的 航空机械上。既然命中注定我不能驾机上天和日寇打仗,在 地面配合,也是“航空救国”的一部分工作。于是,我们这 100名第七期学徒,便身着军装,每日三操两讲,在鸡喇那 片草地上,度过了两个月的强化军事训练,然后转入有关航 空机械的技术课程。

有一次,桂林和柳州5个飞机场的飞机倾 巢出动,袭击北部湾的日寇军事目标,地面人手不够,也把 我们临时调到机场搞地勤。这一次的空中打击,日寇损失惨 重,引来了日寇的疯狂报复,正当美国飞虎队的指战员们仍 陶醉在胜利中时,忽然几队日本零式战斗机凌空,美军仓猝 应战,二塘等几个机场的飞机被日机轮番俯冲投弹扫射,压 得拾不起头,只有秧塘机场的美机拚死地飞上了天,于是桂 林市郊上空便展开了一场空战。这天恰好我在桂林,目睹了 这场空中撕杀,结果,这次报复美军虽受了不少损失,可日 本也并没讨到多大便宜,好几架日机被击落,跳伞的飞行 员,正巧落在第九飞机修理厂派驻桂林修理班所在地的附 近,人们呐喊着一拥上前,将这些飞贼活捉。

大溃退

日寇为了打通大陆交通线,解救孤悬南洋的日本侵略 军,1944年6月18日强攻长沙,长沙失守后,便于6月22日 进攻衡阳,国民党军队开始进行衡阳保卫战,陆续调集部队 增援衡阳,企图决战;可是,由于派系等诸多因素,竟然没 有一个部队能到达衡阳增援解围。1944年8月8日,守卫衡 阳的国民党第10军军长方先觉下令投降,衡阳沦陷。据官方 统计,衡阳激战,日军伤亡6万多入,国民党军队伤亡近10 万。衡阳沦陷后,大溃退的局面从此开始。9月8日,湖南日军 攻入广西;9月22日,广东日军攻占梧州;11月11日,桂林、柳 州失陷,国民党军队溃不成军;11月24日,日寇未经战斗占 领南宁;一支日寇快速部队沿西南公路穷追溃败的国民党军 队,如入无人之境;12月2日占领费州独山,贵阳告急,重庆震动。由于国民党军队的大溃退,南下的日本强盗终于在 12月10日与从越南北上的日本强盗在绥渌会师,完成了打通 大陆交通线的侵略任务。

豪言壮语今何在

正当衡阳危如坠卵之日,那制造巨型滑翔机专供战场运 输用的第四飞机制造厂即开始向西南疏散,第九飞机修理厂派驻桂林的修理班全部回到柳州,九厂的重要机器物资亦开 始向贵州转移,并已派人在距贵阳28公里的清镇县山郊构筑 厂房。不言而喻,当局这种大撤退构想已成定势,只是老百 姓还蒙在五里雾中。

1944年8月14日是国民党空军节,驻柳航空人员集齐在羊角山空军烈土墓地吊唁扫墓。人们在墓地肃立,翘首等待第四战区司令长官张发奎将军到来致词。不一会我们看见, 张司令乘坐一辆黑色小轿车从窑埠那边来了,他站在墓地高坡处,操着浓重的客家口音,不无激情地讲了历次战斗中空 军所作的贡献和牺牲,阐述了航空救国的大道理,尤其称赞昔日杭州笕桥空军全歼日寇一个飞行大队,而自己无伤亡,使 得该日本飞行大队长羞愤切腹自杀的辉煌战绩,因而国民政 府便定下“八·一四”笕桥空战大捷的这一天为空军节等等;最后,张司令特别强调“抗战必胜”、“死保卫大柳 州”、“焦土抗战”……慷慨激昂,令人振奋不已。人们深 信,柳州乃第四战区司令长官张将军坐镇所在地,自然固若金汤。

谁知,两个多月后,日寇长驱直入广西,将军在羊角山 空军烈士墓前的誓词犹句句在耳,而这位素有“铁军”美誉 的将军,却丢下柳州不知去向,只有白色的“焦土抗战”、 “誓死保卫大柳州”的口号,留在寂寞的鱼峰山石壁上,在 飒飒的秋风里战栗。 若干年后,曾是张将军的一位幕僚在检讨这次大撤退 时,既有感慨也不无愤概地说到,当时若稍事抵抗,事态也 不会那么悲惨!

爬地虫

衡阳还未沦陷之时,柳州第九飞机修理厂就已经修好了 几架俄式战斗机、轻轰炸机和几架被击落的日本零式战斗 机。当时我作为一名小学徒,曾几度爬进机座,观看军械股 周班长校正机关枪的击发点。因为我很奇怪,俄式美式的飞机,它们的机关枪炮都是装置在两翼或腹下,而日本的零式 战斗机,它的机关枪却装置在机头正中,就是说,它射出的 子弹,必须穿过自己的螺旋桨,才能到达射击目标。 “这不会打断自己的螺旋桨吗?”我问。 周班长解释说:“子弹是从每片飞速旋转中的螺旋桨缝 隙穿出,只要我们校准这千分之零点几秒的击发时间和距 离,就不会伤着自己。日本人的这项设计很特别,他把全机 重量集中在机体,而使两翼轻轻,故升降转弯十分灵巧,足 以与美国P51野马式高速战斗机匹敌,美空军正在研究 它”。

“校正机枪就可以出厂参战了吗?” “当然可以,这是最后一道工序。” 然而,最后一道工序完成了好几个月,各个环节的承修 负责人都已签了字、盖了章,而飞机却老是停放在厂房里, 轰炸机体积大,厂房装不下,就停放在露天树丛中隐蔽。 修好的飞机出不了厂,这是为什么?天天高唱“航空救 国”,有了飞机,不拿去救国,这又是为什么?人们怀疑、 猜测,最后大家终于明白了,缺飞行员。因为,中国的飞行 员有限,且对日机性能尚暂时生疏;而美国的飞行员自有他 本国新型的P51高速战斗机,没工夫也不屑于和这些修复的 旧机打交道。美空军技术人员不时开着小吉普到九厂来,只 是为了研究日本零式机的结构和拍照。所以,这些飞机便只 有长期赋闲了。

战争形势发展很快,当九厂这100名学徒把工厂的机器 设备一批批装上火车时,柳州城站已是人山人海,满是南下 的难民,而九厂那些修好的飞机仍然没能飞上天去抗日。怎么办?只好拉开护厂的铁丝网,由我们这些小青年们把飞机 从鸡喇一步步地推到火车站装车。我发现,我听到,当时街 边的老百姓是怎样睁着一双双惊诧的眼睛在嘀咕:“怎么 啦!飞机坐火车?怎不飞上天去打仗呢?” 飞机变爬地虫,时人引为笑谈。

血洗金城江

我是最后一批离开柳州的,此时的柳州市区,业已逃得一人不剩。我们能看到的,只有老鼠在骑楼底打架,野狗在 街心漫步;我们能听到的,只有尽忠职守的铁路站长和机车 司机在城站加煤、灌水,火车头“扑扑”地喘着粗气声,他 们打算把最后一列军民混列拖往金城江后,也好逃之夭夭。总之,此时的柳州,已是既无国军也无敌军的真空城。阵阵 秋风吹掠鱼峰山上的片片落叶飘洒街心,好不寂寞凄凉!望 着山石壁上惨白色的“焦土抗战”、“誓死保卫大柳州”口 号,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

最后一列车开动了,仅仅只走了一站,即河西村车站, 便因铁道拥塞走不通了。停了两日,人们焦急万分,不得不 使用军令威胁,逼着站长疏通轨道。这时,我们一位名叫黄 建忠的同学出于恼火更主要还是无知,擅自板动道叉,被车 站员工当作汉奸捉进车站关押。我们这些同学闻知,又误以 为铁路上在找岔子报复,纠集数十人冲进车站办公室救人, 险些打起架来。后领队的一位股长及时赶到,说明情由,并 道了歉,放出了那位同学方才平息。

由于这么一闹,那位站 长也有些害怕,在那无政府的时期,人多为王,后事难料, 因而第二天,我们这趟军民混列便摔开了所有车辆,一路直 达金城江。我看到,当我们的列车开动时,我小学时的同学 胡福珍波困在另一节车厢里,她大失所望眼巴巴地望着我所 在的车厢先拉走了。一位上海富商也站在月台挥泪跌足,因 他有好几个车皮的贵重货物阻在河西村车站,他每日向站长 求爹爹告奶奶,送了不少“买路钱”,半个多月了仍然动弹 不得。

我们原以为,到了金城江,该是可以松口气了,其实不 然,金城江人山人海的情景,更加令我们吃惊,其混乱之状 况可谓登峰造极!所有的轨道停满了闷罐车皮塞满了人这且 不说,就连车皮底下,也被人充分利用载人,有的依附在车 轮边轴箱上半蹲半坐;有的索性利用车皮底下的两条钢筋紧 固件,在上铺上木板睡觉。车一开动,那种凉险镜头可想而 知,真是逃命不要命了!

尤其令人恐惧的是,车站到处是泥 浆粪便,原来这里已经瘟疫流行,许多痢疾病人就地拉脓便血,一阵风吹过,刮得粪便纸满天飞。前方的铁路更加拥塞 了,可是为了要把改府当局指令的车皮拉去床尾、独山等处 疏散,金城江车站时时刻刻都在往来倒车、挂车,难民一见 车动,总以为要开车了,便纷纷攀车争上,哭喊打闹之声搅 成一片。一次,我亲眼看见一个中年汉子慌忙中爬上了两个 车皮间的挂勾处,没站稳,一跤跌下来,被火车拦腰轧成两 段。

就在我们抵达金城江的第三天,更大的灾难降临,日寇 对人海人山的金城江火车站和市区实行毁灭性大袅炸,一队 队的日本飞机俯冲下来,又投弹,又扫射,数十万人在两面 夹山的烈焰中抱头狂奔、挣扎、呻吟。有的被炸得焦头烂 额,有的碎尸千段,尸横遍地,血流成渠。被炸翻的闷罐车 皮上,无不喷染上斑斑血迹肉浆;有的闷罐车歪倒一边,车 底下汩汩淌出一股股鲜血,也不知这节车箱中埋葬了多少 人,真是惨绝人寰!此情此景,使我油然想起我在柳州河西 村车站看见的那位儿时的女司学胡福珍,我在心里默祷:但 愿她还在河西村车站没过来就好了。 头上一次次的狂轰滥炸,却没有中国飞机迎战,也没有 地面高泡还击;任凭日寇疯狂肆虐,昔日被中国击落现已修 好装在火车上的几架日本零式战斗机,也在日本自己投掷的 炸弹中化成碎片。几乎是三分之一中国的贵重机器物资,全 部拥塞在华夏神州最后的这条黔桂铁路上而化为乌有!国力 衰微竟然如此,可叹,可悲!

几次大轰炸过后,人们有目共睹,岜面山下,新坟压旧 墓,埋葬了数不清的老弱妇孺。后经查明,这些坟莹中,还 有我的挚友傅秉贵、同乡周顺章、少年时的同学夏春英、冬子全家……这些,仅是扳指可数的,而更多的人则在爆炸烈 焰中灰飞烟灭。 鉴于金城江形势如此险恶,领队和同学们一致决定,金 城江这地方不能呆,必须尽快离开它。大家想,既然火车已 是拥塞不通了,在这死等,不挨炸死也会遭瘟病死。

事实 上,这时我因肚饿误食了一节不洁的甘蔗,也染上了痢疾。 步行去贵州已成定局,于是我抛弃了一切不必要的东 西,向设在火车站月台上的国际卫生组织医疗队要了止痢 药,那美国医生看着我吞下七、八粒药片后,又给了我一包 足供两天吃的药,带了一条棉毯和一件棉大衣,跟着大伙启 程。由于身患痢疾,走着走着,不时又要蹲在路边解便,便后 又要赶紧跑步跟上队伍,真是狼狈不堪!可是,或许是药力充足和不断走路运动的原故,走过河池县境后,痢疾居然停止 了。我额首庆幸之余,觉得自患病以来时时带在身边当擦便 用的那本厚书已用不着了,便扔弃在路边。一位名叫唐德迪 的同学拾起对我道:“怎么?这本《中国之命运》你不看 了?″ 我唯有在肚里苦笑,这种流亡的时候,命都顾不上了, 谁还有工夫来研究蒋委员长“攘外必先安内”的学说?同学 们哪里知道,我一路带着它的真正用途呢。

千里哀鸿

广大难民之所以要死死呆在金城江等火车遭罪,也是出 于万不得已的。有些人,是因全部家产资财都堵在这里,舍 不得扔弃;有些人,本想携儿带女步行逃难,但又惧怕路上 土匪杀人越货,因为广西土匪之多、之狠,国人早有所闻;而更多的则是由于老弱妇孺,迢迢千里路,“行不得也哥 哥!” 我们之所以敢于步行,是我们人多势众,除一名领队年 近半百外,其余皆是清一色小伙子。加上领队强调,人人务必 军装整齐,尽管我们手无寸铁,但这小有规模的戎装队列, 量几个山里毛贼也不敢来惹。

果然,我们所过之处都平安无 事,只有在走过河池县境险隘大山塘高坡路上,躺着4个被 剥光了衣裤的男尸,从死者身上的累累伤痕判断,他们死前 是经过一番恶斗的,而且,都是刀伤,不是枪伤。 也忘了走了多久,我们这群跋涉者终于到达当时黔桂铁 路的终点贵州独山。

在这里,我们看到第九飞机修理厂的不 少员工,他们暂时集结在这里、个个形容枯槁,一副病态。他们见我们人人红光满面,都凉诧不已说道:“啊!还是走 路的好。”此时此地,他们哪里会想到大山塘高坡上的那些 死尸呢。 意外地,在独山九厂员工集结地的铜鼓井和四方井,我 找到了我的姐夫,一问,方知体弱的姐姐守着几件行李仍然 在金城江没出来。我脑子猛的“嗡”一响,完了!我想起那 几次大轰炸,血洗金城江,姐姐是否还活着呢?我热泪盈眶 几欲失声大哭! 姐夫把他带出来的行李交付给我后,第二天便急急返回 广西金城江找姐姐去了。

在这暂无所事事的日子里,我们同 学相约,来到新辟的飞机场工地,但见成千上万的民工在挖 土方,抬石头,日夜赶工修建临时前线机场。此情此景,我 也真说不出是种什么心情,说政府无能么?在花钱财,修一 个又一个的机场,拉壮丁,造宣传上真正煞有介事;可往往 事到临头,这一切努力又都白费了。原因何在?为什么?这 或许就是国民政府最难解释的一个课题。

一天下午,飞机场工地忽然火光冲天,厂棚燃烧,汽油 库爆炸,接着,独山县城里的难民如潮水般的哭喊着朝我们 的四方井方向涌来。不知怎的,我们住的对面屋又莫名其妙 的失火烧了起来。同学们正在惊慌之际,九厂的一名临时负 责人匆匆跑来宣告:“金城江、麻尾失陷!日本先头部队已 逼近独山,大家快撤,各自为伍,到贵阳市富水路集结。” 不给一分伙食钱,丢下这几句话就管自逃生去了。

同学们顿时乱得象一锅滚粥,各自为伍,怎么办?不久 前全体同学列队从金城江出发的那种阵容现已绝不可能了, 即使这时有人出头组织领队,只要一踏上公路,立刻会被洪水般的难民流冲得七零八落,又何况这时天已擦黑。但是, 独自一人逃,各人总是不放心的。于是我提议:我们同学中 共7个湖南人,除二人失踪,另一个在金城江死了外,现在 连我还有康阿杰、唐德迪、王传圯4个,我们想,4个湖南 仔结伴逃难,同学加同乡,生死与共。

当夜,我们丢掉了自己的简单行李,我把姐夫托付给我 的行李挑选了一包好的,其余全部抛弃。四条汉子在即将躲 入深山的贵州老乡家饱餐一顿后,随即汇入了茫茫黑夜浩浩 荡荡的难民流。 拥拥挤挤、磕磕碰碰地过了四方井,前面就是崇山峻 岭,人们正在艰难爬坡之际,忽然后面人喊马嘶,车轮声隆 隆,长鞭抽得劈叭怪响,近前看时,原来是一队队的骡马拉 着大炮,从前线溃退下来,士兵们打着响鞭,吆喝难民让 路,催赶牲口快跑。 这时人人都傻眼了,妇女们竟然放声大哭!这情景无需 说,也无需问,中国军队匆匆溃逃,跟着屁股来的便是日本 强盗啊!妇女儿童能不惊慌啼哭吗!偏偏老天又歹毒,半夜 里哗哗下起雨来,极度疲劳的难民在荒山野岭无处躲雨,纷 纷裹着棉毯或被絮卷缩在雨水里休息。我依在岩石边,冷得 牙齿直打嗑,望着哗哗的雨水从我的头上流到脚下,又从脚 下流到山凹里去,苦不堪言!凄惶之中我想,如果现在我能 变成一只蜗牛多好,在这兵荒马乱苦雨凄风的日子里,我可 以不用为住宿发愁,驮着房子走路,不受今晚寒风冷雨的袭 击。

然而,我们这些心怀“航空救国”的小志士,现在连只 蜗牛也不如啊!想起“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 颜”的古诗,我不由淌下了两行冰冷的眼泪!忽然,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我耳畔呼唤:“先生!有吃的东西吗?卖一点给 我,我给两块银洋。”我伸出头来一看,朦胧中只见一个瘦 骨嶙嶙的中年汉子,戴着眼镜,象个读书人,弓着腰站在雨 水中战栗,他手中两块雪白的银元在我面前晃动,口里不断 地说着“求求你”,几乎要把银元塞到我的颈脖里来。 他一定是饿极了,真可怜!可是我能帮他什么呢,慢说 两块银元,就算两块金条,我也没有一块饼一碗粥来给他 啊!幸亏几小时前我们在贵州老乡家饱餐了一顿,否则我现 在也会象他一样挨饿乞讨啊!这汉子在我这得不到帮助,便 又转向别人。他那微弱的一声声的“求求你!”听得我心如 刀割。

不久雨停天亮,我下意识地在山上放眼搜寻那个瘦骨 嶙嶙戴眼镜的人,我怀疑他会在昨夜的饥寒交迫中死去。 天亮了,雨住了,数十万难民纷纷从泥水中钻出站了起 来,湿了水的棉被重如铁石,哪里还有力气扛着湿被逃难, 于是纷纷抛弃,转眼工夫,无数床红红绿绿的棉被和弃物, 把各个山丘路边点染得漫山红遍。 浩浩荡荡的人流又上路了,一路不断地有人呼娘寻爷, 不断地有人抛弃行李,不断地有人在寻找和乞讨食物。艰苦 奔走两天后,行程不足百里,这时一件猝发在桥上的惨剧几 乎令我昏厥。原来,一对中年夫妇挑着行李,抱着婴儿在吃 力地赶路,头一天,我就断续听到夫妻俩为一件什么事在一 边走一边吵嘴,当时我们觉得这两公婆真是怪物,逃命的时 候还有心思打嘴仗,无聊至极!

今天行至这桥上时,妻子忽 然和丈夫大声争吵起来,这时我们才听清楚,原来是丈夫嫌 行动太慢,万一日本人追上来怎么办?为了全家的安全,建 议把这吃奶女婴抛弃。妻子坚决不肯,说所有的行李都可 丢,女儿不能丢。丈夫体弱,既要挑行李爬坡,还要照顾孩 子,疲于奔命。丈夫想,这个时候若把女儿送人,谁要?把 女儿托付给当地老乡吗,可是贵州老乡鬼影也没见一个,统 统逃光了。夫妻俩一路口角,现在,丈夫累得实在不行了, 软在地上,寻思一刻,忽然把心一横,夺过妻子手中的女 儿,“扑通”一声,把亲骨肉扔进了冰冷刺骨的河里,娃娃 连一声哭都没有,一条小命就消失了。妻子顿时象发了狂, 扭住丈夫又咬又打。丈夫软在地上,双眼流泪,任凭妻子踢 打,只是哀哀地哭:“你把我打死算了……”。路人闻之, 无不落泪。

又行走两日,来到都匀城郊,难民们心中燃起了希望, 大家都以为,都匀是个大县城,肯定有国军抗日,说不定还 可花钱买票坐上木炭货车到贵阳。可是,当我们站在都匀河 边时,又傻眼了,都匀大桥已被炸断,数十万难民阻在大河 这边,过不了江。放眼对岸,整座都匀城被烧成一片瓦砾 场。原来,胆小如鼠的都匀县长在敌人还远在百里之外时, 他就慌慌张张地放起了几把大火,超前实行“焦土抗战”。事实上,日寇由于孤军深入,更主要是日军业已打通大陆交 通线,其快速部队侵入独山后即自动勒马。而都匀的烧城炸 桥,则完完全全是坑了中国老百姓。都匀的这种紧张恐怖景 象,使得老百姓更加惊慌,于是逃命的百姓竟相涉水过江, 湍湍急流中,沉江漂尸者知多少。

在我们4人还没涉水过江时,曾在路旁一个破村住宿, 大家都象饥饿的老鼠,在已逃入深山的农户家里翻箱倒柜, 到处寻觅食物,结果,只得几把蚕豆,又在野地里挖了一点 收剩的红薯,对付了一餐后,次晨便脱光衣服,顶在头上准 备过河。这时,我们发现野地里有一辆被丢弃的新板车。我 们4人合计,如果把这板车运过河去,那么,未来从都匀到 贵阳的那段浸漫长路,就可以不用肩挑行李了,就可以轮流 拉着板车,轻轻松松地快些走路了。别人之所以扔掉板车, 是他们没法把它扛过河去,我们4个小青年,且都会水,怕 什么?唐德迪甚至还说:“到贵阳如果找不到饭吃,我们还 可以靠拉板车维持生活哩!”主意拿定,于是分两趟过河, 第一次把各自的行李顶过江去,第二次再回来运车;为免板车下水增大水的阻力面,就一人顶一个角,把这辆上好杂木 结构相当有重量的板车“空运”过江。其时天寒地冻,几番 涉水,水深过胸且急,上得岸时,我的两腿已完全失去知 觉,麻木得象两根木柱。我见早先过河的人已在河滩燃起几 堆大火取暖,便也迫不及待要去烤火。年龄比我大的康阿杰 一把拖住我说:“千万别烤火!我们来回三趟涉水,受冻比 任何人都重,猛一烤火,两腿说不定要致残的。”于是,我 们4个便在河滩上乱蹦乱跳,不断地用手揉搓,好久才回过暖 气来。

当两腿稍稍恢复知觉时,接着便钻心的痛。莫道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时我们也颗颗泪滴洒江滩。因为在这4人 中,我的年龄最小,才16足岁。尽管姐夫留在独山的行李我 已弃去十之八九,可这余下的十之一二的东西也是够沉的。他们三人是看到我年幼东西多,才同意要板车的。假如因为 这部板车而把人冻伤截肢致残,我自己死也无所谓,可是害 了那三位好心的湖南老乡,我有罪啊!因此,我哭得比谁都 伤心。加上其它难民在旁责怪我们“太冒险了!要车不要 命!”我真想第四次跳下水去,淹死算了!

渡过了都匀河,大家的心稍为安定了些,因有了这一江 之隔,就算日军明天就到,这条急淌河流也可阻挡一阵子;另外,既然都匀城率先坚决执行“焦土抗战”,总还有些国 军出来抗一下敌吧!可是,我们的想法又错了,都匀也是一 座不设防的空城。早上在河里挨了冻,加上唐德迪的鸭板脚有点痛,大家 议定就在城边一间还没烧完的屋子里休息一天,顺带多找些 吃的东西。

就在我们躺下休息的当儿,…个身着军装40来岁 瘦高中年人在门外审视我们,一会儿,他便进来发问;“你 们是去贵阳的吗?” “是啊!” “门口的板车是你们的吗?” 大家一懵,心想:打劫的来了?!胆小的王传圯操着一口浓重的湘乡口音“唔呀、唔呀”颤 声答道:“板车,唔呀是在河那边检的,你如果要,唔呀……” “你们是哪部份的?”那人又问。唐德迪回答说:“我们是航空委员会柳州第九飞机修理 厂的学徒。” 那人眉头舒了一下。“哦!修飞机场的。” 我听了不免生气,纠正道:“我们是修理飞机的,不是 挖土方、抬石头修飞机场的。” 他笑了,和颜悦色地蹲下来说:“那你们怎么不坐飞机 跑呢?” 这句话问得我们好不尴尬,怎么回答才好呢?他这时显得更为亲近的说道:“兄弟们,和你们打个商 量,我和你们结伴去贵阳,好不好?” 接着他和我们坐在门口谈了好久,后来终于弄明白了,原来,这位军人是国民党泰山部队第10军后方办事处主任, 上校军衔,姓吴,名忠范。自衡阳保卫战第10军全军复没 后,他这个上校主任便也成了难民,携妻带女,一路逃到都 匀,刚过河,大桥就被炸断,全城着火,县长溜了,于是他 就困在这没法再走了。

上校反复向我们声明,他只有几件小 行李,带不动,想利用我们这部板车,结伴同行。上校反复 保证,只要到了马场坪,他就可以发号施令,调动车辆,送 我们到贵阳,免走那好几百里的路。弄了半天,原来他是看上了我们的板车和劳动力,并非 打劫。对于这事,我不敢作主,因我主张”空运”板车过江 让大家挨冻心已有愧,现上校想占我们便宜我再也不敢表 态。那三位老乡先是不肯,后经上校再三恳求,又亮出军政部 可以由他调动前线军需军辆物资的命令给我们看,还再三保 证,板车由他来拉,我们4个轮流推,决不会累着我们的。千恩万谢的话说了好大一串,念在第10军在衡阳浴血奋战功 绩,唐德迪先自软了。肥胖胆小的王传圯巴不得有一个当大 官的同行,到马场坪还可坐汽车,便也喜形于色颔首;康阿 杰原先坚持说不行,为的是我们4人中,独他身高力大,自 思板车驾辕肯定是他,答应了会自讨苦吃。现在听说上校亲 自拉车,又见上校对20岁不到的自己满口“康老兄、康老 兄”的喊了不下几十声,碍不过情面,便也半推半就含混地 默许了。我则听大家的。

上校高兴不已。次晨上校装车,这时才把大家吓了一 跳,原来,上校说的这几件小行李竟装满了一车,且都有相 当重量,我们4人的被包还不及他的一半。上校手脚麻利, 当我们还在瞪眼楞着时,他说话算数,拉着板车招呼妻女就 开步走,我们想统一思想反悔也来不及了。头一天拉车,上校十分卖力,当晚睡在一个路边圩棚 里,上校毕竞有了点年纪,白天累了,且有气管炎,夜间不 断咳嗽吐痰,我因不堪其扰,便想找一个较远的地下开铺, 我见稍远处已有两个人蒙头睡在地下,旁边有块地方较平 坦,便弄了点稻草,紧挨着那两人开铺,困极纳头便睡。

次 晨早起,旁边那二人还大睡未醒。装板车上路时,王传圯忽 然慌慌张张跌跌撞撞从圩棚跑出来嚷道:“小李!你昨夜和 两个死人睡在一头哩!” “什么?!”我瞪大眼睛,头皮发麻。“让我去看看。”唐德迪胆大,过去掀开蒙头的被子, 看便马上盖住,说:“真的,死了起码有好几天了,脸都 发绿:” “啊!!”我毛骨悚然,差点想吐。走了约一公里,路边有座新起的木楼,唐德迪说:“你 们等等,让我上楼去看看,找点吃的。” 他上楼去了,仅几秒钟,便急急奔下楼来,惊骇地说 道:“啊呀!吓我一大跳!楼上摆满死人,都是靠墙整整齐 齐坐着的,怪不怪?!” 这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遭瘟疫?还是遭匪劫?难 民们纷纷议论,加快脚步赶路。

这时,上校主动提出换人驾车,他妻子也说上校身体不 好,别累垮了。于是驾辕任务便落在康阿杰身上。上校跟在车后,并不 参与推车。而且,每逢走到拐弯或两边夹山路上,上校一家 人总要与我们保持一定距离。路旁的莫明死尸渐渐多了起 来。那些鞋子烂了没法走路的难民,便扯下被子里的棉絮包 在脚上,艰难地迈着一双棉球笨重大脚,一步步在路上挪 动,时不时有人倒下后再也站不起来。细心的康阿杰悄声对我们说:“你们注意没有?上校不 拉车并和我们拉开距离,是怕我们4个搞他,这车上全是好 东西,上校身上有枪。” 一语提醒了我们,想想果然也是,因为有一天上校夫人 说话时溜了嘴,她埋怨丈夫不该把剩有半瓶酱油的瓶子打 泼。浸湿了被包,说那一包尽是“皮子”。她刚脱口说出又 连忙噤住,可知那些沉重的包包里好东西多得很。作为一个 蒋委员长嫡系部队第10军的上校军官,掌实权的后方办事处 主任,决不是两袖清风。对于上校的疑心和防范我们毫不介 意,反而觉得他不愧为一个有经验的老兵,他是应该想到这 一点的。况且,他已扎扎实实地拉了几天车,也应休息了。我们时常自嘲是“航空救国小志士”,怎会黑良心夺取上校 包里的狐皮貂皮?我们唯一希望是到马场坪后,他能真正的 弄到汽车,送我们到贵阳。

我们所盼望的险隘马场坪终于到了,在那高高的山顶 上,有儿个国军在守关卡。好久没见国民党军队了,此时人 们如遇救尾,高声欢呼!不料,上面却响起了枪声,子弹从 难民头上呼啸而过。被堵在低凹狭谷里的数万难民全都懵 了,个个仰着头朝高岭上呼喊:“老总!我们是难民啊!别 开枪!让我们过去吧!”可是岭上传下来的只是一句话:“难民里有汉奸!” 天哪!这是从何说起,日本特务和汉奸早已钻进了陪都 重庆,甚至钻进了中央政府,可谓无处不在,还用得着夹在 难民中受罪吗?然而关卡上还是频频放枪威胁,并又增加了 好儿挺机枪,“达达达”恐吓性的对空扫射时断时续。于是 早已哭干眼泪的难民复又放声大哭大嚷起来,悲声震撼山 岳。上校大怒,挺身分开人流,亮出了手枪,朝关卡高声喊 话:“我是泰山部队第10军后方办事处主任上校吴忠范,部 队在衡阳打光了,由我收编失散部队,我有军政部命令,沿 途任何单位不得阻拦并提供车辆等军需品,违者按军法处 治:”上校的喊话还真管用,山上走下来三个军官,吴忠范 立即撩开棉大衣,露出胸前符号,上面写着“泰山部队后方 办事处主任上校吴忠范。”符号上直排的三颗红色三角星, 证明确是上校军衔,又验看了军政部那带杀气的公文命令, 肃然敬礼,请他进关,于是众难民各都放行。大家这才放下 了一颗悬着的心。

我们托上校的福,住进了一家客栈。上校这时神气起来,大早起床,老婆帮他弄平整衣帽, 将一向秘藏的手枪特别别在显眼位置。康阿杰人高马大,充 当他的贴身卫土,又叫我跟着,充当他的勤务兵,交代清楚 后,便迈开大步,大咧咧地向当地有关部门要车、要物,无 不应从。第二天,我们就坐上了调来的木炭汽车,这部板车 怎么办呢?唐德迪主张绑在车顶上,到贵阳后兴许真的靠它 吃饭哩!司机不答应说这路不好走,超高超重危险。上校则 是把大手一挥:“嗨!现在还要它干啥!到贵阳没饭吃找 我。” 我们终于扔掉板车上路了,同车的还有上校在马场坪收 罗的一些旧部。一路上,那长蛇似的难民人流继续在蠕动, 路边死尸一具又一具地从我们的眼皮底下掠过。

这景象一路 看得多了,脑子近乎麻木,倒是有一个人独坐山坡剪报纸,使我耳目又暂时恢复了理智。那是一个中年人,疲闲不堪地 坐在山坡上,他面前摊着一大堆报纸和书刊,神情沮丧地把 报纸上的某些文字剪裁下来,把书的某些页撕下来,撕剪剩 的抛弃。唐德迪见了嗤笑道:“这人好古怪!这种时候命都 快没了,还剪这些报纸干什么?神经病!”20年后,我爱上 了文学,我才忆起当时我们嗤笑的肯定是位作家。他什么都 肯丢,独独不肯丢掉这些报刊,其心情,是和那位桥上妇女 什么皆可抛唯有女儿不能丢的心情是一样的啊!在车上,上校向我们说了真心话:“这些时和你们4个 在一起,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哪!” 上校的话,证实康阿杰的猜测没错,如果我们真的坏心 眼在路上搞他,必死于他的枪下无疑。我们4个心地单纯的 小青年,哪比得这位行伍老兵的老谋深算。现在,他的财产 妾女安然无恙,方知道我们是最老实可信赖的人。

到贵阳住 进威清路旅馆后,他执意挽留我们参加第10军。并且,他老 是忘记我当初给他语言上的纠正,硬说修飞机场、挑土方没 啥出息,不如跟着他,弄个陆军少尉、中尉当完全没问题。上校的好意我们谢绝了,他又单独找我谈,叫我一定留下跟 他,保证给我当个中尉副官,决不亏待。我没答话,唐德迪 悄悄把我拉到一边说:“别答应,他见你年轻机伶,路上 你曾劝他以后怎样炖猪肺汤喝治咳嗽,抽雪茄烟要先在烟嘴 戳个孔才抽得燃,你长相也可以,从而他特别喜欢你。你别 以为当中尉副官他会把女儿许配给你,他是让你当他的勤务 兵!这在马场坪我就看出来了。”唐德迪的话弄得我啼笑皆 非,于是我正式向上校表态,并最后一次纠正上校的错误:“我们是学航空机械的,不是挖泥巴修飞机场;航空救国,大有前途。” 上校没法,握手惜别。

第三天,我们在贵阳富水路找到 了九厂员工的集结点,领取了生活费,坐上汽车,开往离贵 阳28公里的清镇县,那里,第九飞机修理厂已经在这盖了一 批厂房,我们又在这里继续完成三年制“航空救国”未竞的 学业。上校则在贵阳市大贴街招,收罗泰山部队游兵散勇;而上校的顶头上司、第10军军长方先觉,则坐在侵华军总部 冈村宁次那里,受到降将礼退。人间事物就是这样富于戏剧性。

尾 声

湘桂黔大撤退的局面这时虽已结束,然而大撤退的余波 未尽。它表现在:贵阳市大街小巷贴满了“寻找亲人”和“收容旧部”的 启事;警署里,不断地有人去报案,说逃难路上抢他东西的 匪徒现也来到贵阳,住在某街某巷,请求警署派人捕捉;而 最多最醒目的,是两种民众自发的油印“快邮代电”呼吁 书,强烈要求重庆最高当局严惩都匀县长,谴责他过早“焦 土抗战”,并把数十万难民拒于大河彼岸造成无辜死亡。再 就是谴责马场坪守关部队向难民开枪。“快邮代电”上有4 句话这样写着:“日寇未至先丧胆,百姓面前逞豪强,都匀 过早变焦土,难民雨夜卧郊荒!”

这次大撤退,九厂所有机器设备丢失殆尽。连我们学徒 班在内,全体员工只剩两百多人;而我们这100名第七期学徒 则剩75个,25人不知所终。至于我那困在金城江的姐姐,侥幸没被炸死,当姐夫带 着她到达清镇时,我几乎见面不相识了,他俩形同乞丐,姐 姐走得双脚浮肿溃烂,姐夫昔日曾是张学良部下东北航空学 校上尉仪电员,一个高大伟岸的出东大汉,可现在骨瘦如 柴,目光惨淡。九厂的一位官佐,姓黄,他一路因逃得太慢,在车河撞上了日寇,呼叫他带路,他想逃跑,被日军挥刀砍去一条左 臂。到达清镇时,他象一只垂死的鸭子,不成人形了。

我到柳州投考九厂时,曾寄住在姐夫的一个好朋友李江 林家,在清镇和他见面后,只见他孑然一身,问他“你妻子 呢?”他回答得很轻松:“她是个缠足小脚婆,你是知道 的,她走不动路,半路搞丢了。我没工夫去找她,八成是死 了。”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油然想起这位小脚女人曾热情地 关怀过我的生活,也油然想起那次桥上抛弃婴儿下河的一 幕,我不敢再看这位李先生了,黯然走开。

一天,我在一个姓苏的机械士家里看见两对夫妻八目相 视流泪,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我好奇,隔壁的刘机械士悄悄 告诉我,在金城江大轰炸和后来的逃难中,他(她)们都以 为自己的妻子和丈夫死了,穷途末路之际,姓苏的男子遇见 了姓张的男子的妻子,而姓苏的男子的妻子又遇见了姓张的 男子,于是彼此绪伴逃难,生死与共,已成为患难夫妻关 系。现在大难已过,于清镇重逢,方知谁都没死。可是,这 种阴差阳错的关系已成事实,怎么办?四人正在哭泣。事后 我打听到,他们几经协商,四人都同意将错就错,易夫易 妻。这是由于日寇一手造成的人间悲剧、闹剧、喜剧、荒诞 剧。

后来,美国的两颗原子弹丢在日本国土上,苏联红军挺 进了中国东北,这时蒋介石乘飞机降落清镇机场,随即驱车 贵阳,不久,便轮到美国第13航空队大撤退了。美国人于一 天夜里把屯积在清镇机场的武器弹药汽油等全部焚烧,火光 冲天,燥炸声响了半个晚上。次晨,美军便统统飞走了。荒 凉、寂寞的清镇机场失去了战时的价值,第九飞机修理厂留 在这穷山僻野里也没一点用了,航空委员会(此时已称为中 国空军总司令部)下令撤销九厂,人员分调武汉、南京、上 海、广州、东北……又是我们这批学徒最后一批离厂,第九 飞机修理厂寿终正寝。

五年以后,重回柳州鸡喇旧地的昔日 九厂职工只有叶超庸、杨尧世、李建言、李梦秋。湘桂黔大撤退这场浩劫已过去50多年了,当年16岁的 我,现已白发苍苍。50年来,我逐渐忘记了许多重要事情, 然而,湘桂黔大撤退后一位音乐家所作的哀歌我却一点也没 忘记。这首《哀金城江》当时流行于西南各省,其歌词全文 是这样的:

金城江啊!金城江啊!你害得我们这样苦,吸尽了我们的血汗, 剥光了我们的衣服。千里投奔到你怀抱 里,总以为,我们得到了保护,可是啊!你并没有这样做,多少机器钨砂,没有人 照领,还有逃不出的人啊!冤魂号哭…… 金城江啊!这些责任要你负!你的名字 啊:将要遗臭千古。说不尽的怨恨,诉不尽的苦处,爬不 完的山,走不完的路;寒风紧,日已暮, 山高路远,何处是归宿?何处是归宿?!

中国有句名言:温故知新。我把这首哀歌默忆出来,并 不是为了再唱它,这已不合时宜了,唯愿读到它的人,能唤 起一些中国人的民族感情,能从这首写得十分平白的歌词 中,领会一点更深层的东西。金城江地名何辜?该诅咒的应 是哀歌的弦外之音。

50年前那种国破家亡受屈辱的悲惨日子终于成为历史, 这样的浩劫不会再有了,永远不能再有了!让炎黄子孙们记 住它,并为今日的国富民强同声祝福。

柳州的一家难民——一位母亲,带着四个幼小的孩子,赤足行走在逃生路上。图片来自百度。

本文节选自

1995年政协柳州市鱼峰区委员会 编《鱼峰文史 第13辑 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五十周年特刊》

本文图片来自:百度本文图片来自网络。图片和引用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联系本人,将做出相应整改。感谢所引用书籍作者,编辑,调查人员以及所有参与书籍资料收集整理的人士,向你们致敬!感谢你们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历史资料!本人不鼓吹民族仇恨,只展示历史瞬间。勿忘国耻,珍爱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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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海拾珠

简介:分享普通人在历史中的沉浮故事。